第26章 26三年之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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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26三年之後
車遇到紅燈剛好停在泰呈律所樓下，盡管已經過去三年，每次路過這裏的時候嘉倩還是會情意繾綣地擡頭，2019 年她從宋濤手下辭職加入恒達，一年以後宋濤也離開了泰呈，成立了自己的律所，取名遠天。
這個名字聽著是普通，其實大有來頭，宋濤這人的擰巴勁兒在給律所取名這事情上體現得淋漓盡致，要有寓意又要和他有著隱約的聯系，這寓意不能是大師算出來的那種土裏土氣的寓意，這聯系也不能是同名或者同姓那種聯系。眼看律所就要開張，但宋濤想破頭也想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名字，他久違地在個人微信發了條朋友圈，懸賞征名，獎金豐厚。
嘉倩一個上午都在開庭，看到這條朋友圈的時候已經過去五六個小時了，下面好幾個回覆都差強人意，她擡手回了一句：“潛龍不離滔滔水，孤鶴唯宜遠遠天，不如取名‘遠天’”。
宋濤大喜，回覆：“梁律厲害”。幾分鐘之後彈了個微信聊天框過來，“為報梁律賜名之恩，賞臉來我家吃個飯吧，我親自下廚。”
“親自下廚，請我吃泡面啊？”嘉倩對宋濤的自信表示高度懷疑，她認識宋濤這麽多年，從來沒聽說過他會做飯。
當然也正如她所料，宋濤所謂的“親自下廚”指的只是親自下到廚房，把外賣謄到盤子裏，再裝模作樣地擺上杯碟，一桌鮮香四溢的川菜就做好了。
宋濤開了瓶珍藏多年的白酒，兩人暢快喝了幾杯，又談了些工作，吃完放著桌子上的狼藉也不收，挪到客廳接著喝紅酒。嘉倩打開電視機，百無聊賴地到處翻，看到綜藝欄目下面評分頗高的一檔職場節目瞬間來了興趣。
這檔節目主要以紅圈所實習律師為觀察對象，三年前剛播的時候還引發了不小的震動，政法院校的高考錄取分數線因此一路狂飆，大批不明所以的青春少年投入這個大火坑，用四年或者七年甚至十餘年的青春年華，換來一個觸礁的就業率。
好不容易找到工作，又是為奴為婢的開始，肉眼可見這就是嘉倩的受害實錄，如今可以和當初的加害者一起觀看，嘉倩覺得此事意義重大。宋濤本想看個電影，但嘉倩執意要進行這項畢業典禮般的授位儀式，他胳膊擰不動大腿，只好接受這場預料之中的討伐。
兩集看完，他們在中間發出了好多次心照不宣的爆笑，執業七年，嘉倩也像是在翻看回憶錄一般地看到了當年的自己。“當初我也是這麽幼稚，對吧？而且我比他們業務還差呢。”
“你比他們可好太多了。”宋濤躺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說。
“哦？是嗎？你這個人誇人總是輕飄飄的，就感覺隨口一說，沒一句真心的，所以不管你怎麽誇，我現在都不太信。”
“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心的，我們梁律這點兒自信都沒有嗎？”
“自信是有的，只是不信你。”
宋濤笑了笑，伸手去夠茶幾上的煙盒，嘉倩席地坐在地毯上，看他夠不到卻又不舍得起個身的懶樣子，和他漸漸鼓起來的啤酒肚，越發覺得幾年前她竟然對宋濤有那麽絢爛的濾鏡，簡直匪夷所思。
如今他們成了關系親密的酒友，宋濤也是唯一一個隨叫隨到的朋友，他們經常一起喝喝酒，聊聊工作，除此之外保持著恰當的距離，彼此心照不宣。
三年前，前妻帶著閨女離開成都定居香港，起初宋濤每個月都去香港看女兒，節假日也總帶著詩雨滿世界旅游，疫情一來出境受限，見面變成了視頻，憑空就多出許多時間。
隨著律所走上正軌，他也把手上的事一一交付了出去，案子一般不再親自過手，頂多拿拿主意，定個調，早上去律所轉轉，簽幾個字開幾個會，下午就去打高爾夫，晚上約三五好友喝個幾杯，一周總要醉個一兩次，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，沒有一個能超過三個月，也沒有一個超過三十歲，對此他感覺到心無掛礙，十分妥帖。
嘉倩自從三年前成為獨立律師，工作一直都很拼，她費盡心思地去社交去拓展人脈，想盡辦法去參加各種峰會、各種活動，在活動上四處發名片，和大咖攀談、合照，再把這些活動照片放上社交媒體。嘉倩長得漂亮，腹有詩書，又是普通人心中自帶光環的精英律師，她的社交媒體粉絲量一路狂飆，到 2023 年初已經全網四十多萬粉。
經過三年的建設，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開價十萬顧問費，還被硬砍到五萬塊錢的名不見經傳小律師，她沒洗頭沒化妝在咖啡館辦公都能被網友認出來，她也不斷適應新媒體，從一個平臺發展到另一個，拍視頻、做直播，內容也從法律拓展到生活方式、女性成長，現在她光是平臺上的收入，都比過去從宋濤手上領的工資還多。
有時候想起三年前坐在宋濤車裏，被他懟辭職以後只能喝西北風，她覺得命運妙不可言，過去三年她也有很難的時候，從巴厘島回來不久就遇上了疫情，好幾個月手上都沒個案子，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整天整天地望著天花板，想著離開泰呈是不是真的沖動了。
後來宋濤老是有意無意地找她吃飯喝酒，故作自然地把自己瞧不上的小案子推給她，連介紹費都推脫不拿，嘉倩非要給他 30%，微信轉賬不收就銀行卡轉賬，後來也就成了他們之間的默契，30%恰如其分，一如他們的情誼。
她也漸漸忘記了，當初她那麽堅決地離開泰呈是為了離開宋濤，三年前那個夏天就像磁場變換，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，離開和留下不再是她的生命中的絕對含義，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被確定的安全感包裹，縮在密不透風的軀殼裏瑟瑟發抖的她，她的身體和靈魂都走出了安全區，見識了廣闊天地，她也不再被普世意義上的形容詞定義，擁有了稀有的自由。
不再牢牢地抓住任何人不放，所以她能在這不被定義的區域裏容納很多人，任憑故事發生。
這不被定義區域裏的原住民宋濤是一個，周序是另外一個，周序三年前回國創業，做了個醫療器材銷售公司，疫情的三年間他身價扶搖直上，升得比嘉倩上戰繩課時候的心率還快。
兩個月前年關剛過，周序和幾個朋友合夥投資的美容整形醫院剪彩開張，嘉倩拿著內部價去做了幾個項目，每一次去她都感嘆這八層樓人滿為患的美容院就是人民幣印刷機，每一次機器啟動的聲音都是周序銀行卡入賬的聲音。
她跟周序自從三年前重逢，就總是一起打發時間，周序喜歡健身喜歡打德州撲克，嘉倩辭職以後也每天都泡在健身房，久而久之他們變成了球友、飯友、牌搭子，以及公關層面上的男女朋友。
周序本科畢業去美國之後，交往了一個長達五年的男友，這五年間周序從未向家裏人出櫃，他的白人男友再也無法忍受自己像個秘密一樣被藏起來，他也無法理解，為什麽周序的家人會覺得同性戀就是精神病，是需要上精神病院治療的。
無盡的文化差異背後總是無盡的爭吵，一直到周序家裏突發變故，他回了成都，這一段故事才算是徹底結束。
多年以後再見到嘉倩，他不知怎麽地就對她實話實說了，在此之前喜歡男人這件事，他還從未在中國這片土地上透露給任何親故。或許是和嘉倩在一起的感覺陌生又熟悉，有一種淡淡的鄉愁，又或許是嘉倩自帶的那種沈靜的氣質，總是讓人忍不住敞開心扉。
他們就像尋常夜晚那樣散步，走過打圍的街區，破敗的街景有一種末世的感覺。“總不能一輩子都不說吧，萬一明天就世界末日了呢。”他心裏想著。
就像本科快畢業的時候，在坡上回頭問嘉倩要不要一起去美國，他這一次也回頭停駐，雙手捏著嘉倩的肩膀，面色凝重，“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。”
嘉倩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一動不敢動，“你不會是要求婚吧？”
周序聽了這句玩笑話很反常地沒有笑，“我想跟你坦白，其實我是 gay。”
“哦，我早就知道了。”嘉倩松了口氣。
這次換周序大驚失色了，他放開嘉倩的肩膀，驚呼，“你怎麽知道的？”
“你們不是有個交友 APP 嘛，一年多以前，有人跟我說在上面刷到過一個很像你的人。”
“誰啊？”
“具體是誰你就別想知道了，總之我第一反應是你照片被盜用了，但是後來我越想越懷疑那就是你，就註冊了個賬號上去看了一下，那遣詞造句一看就是你了。”
聽完這段話周序嚇得臉都抽筋，打開 APP，他把自己寫的每一個字都讀了一遍，改得再也讀不出來自己的風格，又把每一個隱約露出側臉的照片都刪了，確保沒有人能看得出。
然後他抓住嘉倩的手，問，“那你能不能假扮我女朋友，陪我回家見見我媽，讓她別再安排我相親了。”
“憑什麽？”
“你不是我法律顧問嗎，我是你甲方啊。”
“賣藝不賣身，賣身那就是另外的價錢了。”
“你開個價吧。”
“別的先不說，下個月我表妹結婚，你能假扮我男友隨我出席嗎？”
“那當然，在下萬死不辭。”
於是從此，他們變成了彼此面對催婚的最後一道防火墻，帶周序出席過了表妹的婚禮，三十三歲的嘉倩再也不用被三姑六婆的熱情叨擾，本來還擔心周序在婚禮上不自然，卻沒想到他太自然了，自然到輕車熟路，坐在親人那桌儼然正牌登門女婿，嘴又甜喝酒又爽快，一桌人連連稱讚嘉倩找了個如意郎君。
婚禮結束他們跟親戚告別，周序把車開出去好幾公裏，嘉倩才醒悟過來自己著了道，本來假扮她女友是個輕巧活兒，畢竟曾經也是真女友，敷衍這麽一回不算大事，但周序這鞍前馬後的樣子搞得她下不來臺，她才明白他們這交易和形婚無異，是個長期買賣，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了。
但她從來沒有拷問過周序為什麽在經歷過她之後，幹脆改變了性取向，仿佛從始至終她就是有預感的，和周序在一起的感覺是好朋友，是兄妹，卻沒有辦法是戀人。
她可以和周序分享生活裏所有的快樂，卻始終沒有辦法分享真正的痛苦，而這之於嘉倩就是金科玉律，無法共享脆弱的關系，在她心裏就是隔著山海，有一處禁區永不開放。
他們當初在一起過於輕易，離別也並不傷感，只是因為總是在深夜的圖書館相遇，一起穿過整個校園回宿舍，一陣蕭瑟的冬雨飄來，周序脫下圍巾把凍得發抖的嘉倩圍了起來。
那天晚上嘉倩聞著圍巾上淡淡的煙味睡著，那是她永遠記得的味道，寒冷的冬夜，她心裏像是燃起了小小的火苗，終於有人陪著她了，終於有人陪她走這一條漆黑陰冷的小道，終於有人願意跟她分一對耳機，願意把她的餐盤拿過來，把她不吃的菜全部吃掉。
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在無形之中讓她學會了和人貼近，也讓她在後來的漫長時間裏每每想起周序，總是能感覺到羊絨貼在臉邊那種柔軟的感覺。
周序剛把她送到小區門口，她就接到方卉的電話，接起來之後方卉興致勃勃，邀她去她家吃剛做好的紅燒排骨。
去年疫情封控，嘉倩一個人在家待了快一個月，精神狀態岌岌可危，解封之後，方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，幫她在她家旁邊的單元看好了房子，又一手操辦，找了個搬家公司幫她一周之內搬了進去。
那段時間嘉倩為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整個人氣若游絲，成天拉上著窗簾睡大覺，壓根兒分不清白天黑夜。出不了門的時候，方卉就每天給她打視頻監督她吃飯，加上她運動手表的好友，逼迫她每天運動半小時。
就這樣方卉陪她走過了最難熬的一段，就像當初她治愈方卉那樣，她們總能在誰都察覺不到的頻道上看到彼此的傷口，嘉倩總說這種互相懂得發生在兩個性格天差地別的人身上，就是一種奇跡，方卉說那是因為嘉倩的 mbti 是 infj，和她這個 enfp 天生就會相互吸引。
方卉和王晨宇分手以後，也曾度過了一段很艱難的時間，雖然她是這段關系裏率先走開的那一個，但她也是這段關系裏更加清醒的那一個，她比王晨宇更提早認識到他們的愛情已經過了半衰期，而後的茍延殘喘也只是邁向消亡的標志，他們誰都沒有真正的過錯，或者說愛情裏的所謂過錯其實也都只是愛情消失的證明，誰又有資格來定義對錯呢。
她的傷心是一種深深的無奈，就如同眼看花朵雕零、氣候變暖、洪水泛濫一般，只是再一次證明凡人在愛情面前毫無還手之力。
後來的時間裏，王晨宇日新月異地更換著女友，方卉也從最初的膈應變成了習以為常，她和誰都沒有辦法分享這一段心情，再貼心的人都會用普世價值觀去衡量是非對錯，在他們的定義裏，方卉是走開的人，是放棄這段感情的人，她又憑什麽難過？
可是嘉倩是懂得的，她不僅懂得這份難過，她甚至在任何時候都能同理這份難過，也正是因為過於懂得，她才從來不會追問為什麽，為什麽游揚會這樣不斷地離開又回來，直至最後真正離開。
游揚本來也是這樣的人，他從不會為了任何人回頭，他的心裏仿佛有一個堅定的指南針，一路帶著他往自以為對的方向前行，沿途遭遇都是過眼煙雲，任何浪漫都只能讓他短暫沈迷，清醒之後他依然節制感情，不願為此過多犧牲。
在新加坡分別的時候，他們甚至沒有好好告別，卻沒想到這一分別就遇到疫情。等待太過漫長無邊，到第二年他們就決定再也不等了，等不到那個無法許諾的相遇，那就隔海相望各自安好。下定決心的瞬間，嘉倩感覺到了難得的輕松，那麽長久的纏繞終於被快刀斬斷，她自由了。
但在後來的那些日子裏，她每一天都在想念游揚，那波浪滔天的想念只能用全新的約會來洗刷，一個單身美女的約會故事就是嘉倩的全新敘事，後來那些面試般飛速經過的男嘉賓，成了嘉倩生命裏一個個的人影，這一次她一個人走，走得很堅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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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遇到紅燈剛好停在泰呈律所樓下，盡管已經過去三年，每次路過這裏的時候嘉倩還是會情意繾綣地擡頭，2019 年她從宋濤手下辭職加入恒達，一年以後宋濤也離開了泰呈，成立了自己的律所，取名遠天。
這個名字聽著是普通，其實大有來頭，宋濤這人的擰巴勁兒在給律所取名這事情上體現得淋漓盡致，要有寓意又要和他有著隱約的聯系，這寓意不能是大師算出來的那種土裏土氣的寓意，這聯系也不能是同名或者同姓那種聯系。眼看律所就要開張，但宋濤想破頭也想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名字，他久違地在個人微信發了條朋友圈，懸賞征名，獎金豐厚。
嘉倩一個上午都在開庭，看到這條朋友圈的時候已經過去五六個小時了，下面好幾個回覆都差強人意，她擡手回了一句：“潛龍不離滔滔水，孤鶴唯宜遠遠天，不如取名‘遠天’”。
宋濤大喜，回覆：“梁律厲害”。幾分鐘之後彈了個微信聊天框過來，“為報梁律賜名之恩，賞臉來我家吃個飯吧，我親自下廚。”
“親自下廚，請我吃泡面啊？”嘉倩對宋濤的自信表示高度懷疑，她認識宋濤這麽多年，從來沒聽說過他會做飯。
當然也正如她所料，宋濤所謂的“親自下廚”指的只是親自下到廚房，把外賣謄到盤子裏，再裝模作樣地擺上杯碟，一桌鮮香四溢的川菜就做好了。
宋濤開了瓶珍藏多年的白酒，兩人暢快喝了幾杯，又談了些工作，吃完放著桌子上的狼藉也不收，挪到客廳接著喝紅酒。嘉倩打開電視機，百無聊賴地到處翻，看到綜藝欄目下面評分頗高的一檔職場節目瞬間來了興趣。
這檔節目主要以紅圈所實習律師為觀察對象，三年前剛播的時候還引發了不小的震動，政法院校的高考錄取分數線因此一路狂飆，大批不明所以的青春少年投入這個大火坑，用四年或者七年甚至十餘年的青春年華，換來一個觸礁的就業率。
好不容易找到工作，又是為奴為婢的開始，肉眼可見這就是嘉倩的受害實錄，如今可以和當初的加害者一起觀看，嘉倩覺得此事意義重大。宋濤本想看個電影，但嘉倩執意要進行這項畢業典禮般的授位儀式，他胳膊擰不動大腿，只好接受這場預料之中的討伐。
兩集看完，他們在中間發出了好多次心照不宣的爆笑，執業七年，嘉倩也像是在翻看回憶錄一般地看到了當年的自己。“當初我也是這麽幼稚，對吧？而且我比他們業務還差呢。”
“你比他們可好太多了。”宋濤躺在沙發上慢悠悠地說。
“哦？是嗎？你這個人誇人總是輕飄飄的，就感覺隨口一說，沒一句真心的，所以不管你怎麽誇，我現在都不太信。”
“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心的，我們梁律這點兒自信都沒有嗎？”
“自信是有的，只是不信你。”
宋濤笑了笑，伸手去夠茶幾上的煙盒，嘉倩席地坐在地毯上，看他夠不到卻又不舍得起個身的懶樣子，和他漸漸鼓起來的啤酒肚，越發覺得幾年前她竟然對宋濤有那麽絢爛的濾鏡，簡直匪夷所思。
如今他們成了關系親密的酒友，宋濤也是唯一一個隨叫隨到的朋友，他們經常一起喝喝酒，聊聊工作，除此之外保持著恰當的距離，彼此心照不宣。
三年前，前妻帶著閨女離開成都定居香港，起初宋濤每個月都去香港看女兒，節假日也總帶著詩雨滿世界旅游，疫情一來出境受限，見面變成了視頻，憑空就多出許多時間。
隨著律所走上正軌，他也把手上的事一一交付了出去，案子一般不再親自過手，頂多拿拿主意，定個調，早上去律所轉轉，簽幾個字開幾個會，下午就去打高爾夫，晚上約三五好友喝個幾杯，一周總要醉個一兩次，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，沒有一個能超過三個月，也沒有一個超過三十歲，對此他感覺到心無掛礙，十分妥帖。
嘉倩自從三年前成為獨立律師，工作一直都很拼，她費盡心思地去社交去拓展人脈，想盡辦法去參加各種峰會、各種活動，在活動上四處發名片，和大咖攀談、合照，再把這些活動照片放上社交媒體。嘉倩長得漂亮，腹有詩書，又是普通人心中自帶光環的精英律師，她的社交媒體粉絲量一路狂飆，到 2023 年初已經全網四十多萬粉。
經過三年的建設，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開價十萬顧問費，還被硬砍到五萬塊錢的名不見經傳小律師，她沒洗頭沒化妝在咖啡館辦公都能被網友認出來，她也不斷適應新媒體，從一個平臺發展到另一個，拍視頻、做直播，內容也從法律拓展到生活方式、女性成長，現在她光是平臺上的收入，都比過去從宋濤手上領的工資還多。
有時候想起三年前坐在宋濤車裏，被他懟辭職以後只能喝西北風，她覺得命運妙不可言，過去三年她也有很難的時候，從巴厘島回來不久就遇上了疫情，好幾個月手上都沒個案子，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整天整天地望著天花板，想著離開泰呈是不是真的沖動了。
後來宋濤老是有意無意地找她吃飯喝酒，故作自然地把自己瞧不上的小案子推給她，連介紹費都推脫不拿，嘉倩非要給他 30%，微信轉賬不收就銀行卡轉賬，後來也就成了他們之間的默契，30%恰如其分，一如他們的情誼。
她也漸漸忘記了，當初她那麽堅決地離開泰呈是為了離開宋濤，三年前那個夏天就像磁場變換，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，離開和留下不再是她的生命中的絕對含義，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被確定的安全感包裹，縮在密不透風的軀殼裏瑟瑟發抖的她，她的身體和靈魂都走出了安全區，見識了廣闊天地，她也不再被普世意義上的形容詞定義，擁有了稀有的自由。
不再牢牢地抓住任何人不放，所以她能在這不被定義的區域裏容納很多人，任憑故事發生。
這不被定義區域裏的原住民宋濤是一個，周序是另外一個，周序三年前回國創業，做了個醫療器材銷售公司，疫情的三年間他身價扶搖直上，升得比嘉倩上戰繩課時候的心率還快。
兩個月前年關剛過，周序和幾個朋友合夥投資的美容整形醫院剪彩開張，嘉倩拿著內部價去做了幾個項目，每一次去她都感嘆這八層樓人滿為患的美容院就是人民幣印刷機，每一次機器啟動的聲音都是周序銀行卡入賬的聲音。
她跟周序自從三年前重逢，就總是一起打發時間，周序喜歡健身喜歡打德州撲克，嘉倩辭職以後也每天都泡在健身房，久而久之他們變成了球友、飯友、牌搭子，以及公關層面上的男女朋友。
周序本科畢業去美國之後，交往了一個長達五年的男友，這五年間周序從未向家裏人出櫃，他的白人男友再也無法忍受自己像個秘密一樣被藏起來，他也無法理解，為什麽周序的家人會覺得同性戀就是精神病，是需要上精神病院治療的。
無盡的文化差異背後總是無盡的爭吵，一直到周序家裏突發變故，他回了成都，這一段故事才算是徹底結束。
多年以後再見到嘉倩，他不知怎麽地就對她實話實說了，在此之前喜歡男人這件事，他還從未在中國這片土地上透露給任何親故。或許是和嘉倩在一起的感覺陌生又熟悉，有一種淡淡的鄉愁，又或許是嘉倩自帶的那種沈靜的氣質，總是讓人忍不住敞開心扉。
他們就像尋常夜晚那樣散步，走過打圍的街區，破敗的街景有一種末世的感覺。“總不能一輩子都不說吧，萬一明天就世界末日了呢。”他心裏想著。
就像本科快畢業的時候，在坡上回頭問嘉倩要不要一起去美國，他這一次也回頭停駐，雙手捏著嘉倩的肩膀，面色凝重，“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。”
嘉倩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一動不敢動，“你不會是要求婚吧？”
周序聽了這句玩笑話很反常地沒有笑，“我想跟你坦白，其實我是 gay。”
“哦，我早就知道了。”嘉倩松了口氣。
這次換周序大驚失色了，他放開嘉倩的肩膀，驚呼，“你怎麽知道的？”
“你們不是有個交友 APP 嘛，一年多以前，有人跟我說在上面刷到過一個很像你的人。”
“誰啊？”
“具體是誰你就別想知道了，總之我第一反應是你照片被盜用了，但是後來我越想越懷疑那就是你，就註冊了個賬號上去看了一下，那遣詞造句一看就是你了。”
聽完這段話周序嚇得臉都抽筋，打開 APP，他把自己寫的每一個字都讀了一遍，改得再也讀不出來自己的風格，又把每一個隱約露出側臉的照片都刪了，確保沒有人能看得出。
然後他抓住嘉倩的手，問，“那你能不能假扮我女朋友，陪我回家見見我媽，讓她別再安排我相親了。”
“憑什麽？”
“你不是我法律顧問嗎，我是你甲方啊。”
“賣藝不賣身，賣身那就是另外的價錢了。”
“你開個價吧。”
“別的先不說，下個月我表妹結婚，你能假扮我男友隨我出席嗎？”
“那當然，在下萬死不辭。”
於是從此，他們變成了彼此面對催婚的最後一道防火墻，帶周序出席過了表妹的婚禮，三十三歲的嘉倩再也不用被三姑六婆的熱情叨擾，本來還擔心周序在婚禮上不自然，卻沒想到他太自然了，自然到輕車熟路，坐在親人那桌儼然正牌登門女婿，嘴又甜喝酒又爽快，一桌人連連稱讚嘉倩找了個如意郎君。
婚禮結束他們跟親戚告別，周序把車開出去好幾公裏，嘉倩才醒悟過來自己著了道，本來假扮她女友是個輕巧活兒，畢竟曾經也是真女友，敷衍這麽一回不算大事，但周序這鞍前馬後的樣子搞得她下不來臺，她才明白他們這交易和形婚無異，是個長期買賣，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了。
但她從來沒有拷問過周序為什麽在經歷過她之後，幹脆改變了性取向，仿佛從始至終她就是有預感的，和周序在一起的感覺是好朋友，是兄妹，卻沒有辦法是戀人。
她可以和周序分享生活裏所有的快樂，卻始終沒有辦法分享真正的痛苦，而這之於嘉倩就是金科玉律，無法共享脆弱的關系，在她心裏就是隔著山海，有一處禁區永不開放。
他們當初在一起過於輕易，離別也並不傷感，只是因為總是在深夜的圖書館相遇，一起穿過整個校園回宿舍，一陣蕭瑟的冬雨飄來，周序脫下圍巾把凍得發抖的嘉倩圍了起來。
那天晚上嘉倩聞著圍巾上淡淡的煙味睡著，那是她永遠記得的味道，寒冷的冬夜，她心裏像是燃起了小小的火苗，終於有人陪著她了，終於有人陪她走這一條漆黑陰冷的小道，終於有人願意跟她分一對耳機，願意把她的餐盤拿過來，把她不吃的菜全部吃掉。
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在無形之中讓她學會了和人貼近，也讓她在後來的漫長時間裏每每想起周序，總是能感覺到羊絨貼在臉邊那種柔軟的感覺。
周序剛把她送到小區門口，她就接到方卉的電話，接起來之後方卉興致勃勃，邀她去她家吃剛做好的紅燒排骨。
去年疫情封控，嘉倩一個人在家待了快一個月，精神狀態岌岌可危，解封之後，方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，幫她在她家旁邊的單元看好了房子，又一手操辦，找了個搬家公司幫她一周之內搬了進去。
那段時間嘉倩為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整個人氣若游絲，成天拉上著窗簾睡大覺，壓根兒分不清白天黑夜。出不了門的時候，方卉就每天給她打視頻監督她吃飯，加上她運動手表的好友，逼迫她每天運動半小時。
就這樣方卉陪她走過了最難熬的一段，就像當初她治愈方卉那樣，她們總能在誰都察覺不到的頻道上看到彼此的傷口，嘉倩總說這種互相懂得發生在兩個性格天差地別的人身上，就是一種奇跡，方卉說那是因為嘉倩的 mbti 是 infj，和她這個 enfp 天生就會相互吸引。
方卉和王晨宇分手以後，也曾度過了一段很艱難的時間，雖然她是這段關系裏率先走開的那一個，但她也是這段關系裏更加清醒的那一個，她比王晨宇更提早認識到他們的愛情已經過了半衰期，而後的茍延殘喘也只是邁向消亡的標志，他們誰都沒有真正的過錯，或者說愛情裏的所謂過錯其實也都只是愛情消失的證明，誰又有資格來定義對錯呢。
她的傷心是一種深深的無奈，就如同眼看花朵雕零、氣候變暖、洪水泛濫一般，只是再一次證明凡人在愛情面前毫無還手之力。
後來的時間裏，王晨宇日新月異地更換著女友，方卉也從最初的膈應變成了習以為常，她和誰都沒有辦法分享這一段心情，再貼心的人都會用普世價值觀去衡量是非對錯，在他們的定義裏，方卉是走開的人，是放棄這段感情的人，她又憑什麽難過？
可是嘉倩是懂得的，她不僅懂得這份難過，她甚至在任何時候都能同理這份難過，也正是因為過於懂得，她才從來不會追問為什麽，為什麽游揚會這樣不斷地離開又回來，直至最後真正離開。
游揚本來也是這樣的人，他從不會為了任何人回頭，他的心裏仿佛有一個堅定的指南針，一路帶著他往自以為對的方向前行，沿途遭遇都是過眼煙雲，任何浪漫都只能讓他短暫沈迷，清醒之後他依然節制感情，不願為此過多犧牲。
在新加坡分別的時候，他們甚至沒有好好告別，卻沒想到這一分別就遇到疫情。等待太過漫長無邊，到第二年他們就決定再也不等了，等不到那個無法許諾的相遇，那就隔海相望各自安好。下定決心的瞬間，嘉倩感覺到了難得的輕松，那麽長久的纏繞終於被快刀斬斷，她自由了。
但在後來的那些日子裏，她每一天都在想念游揚，那波浪滔天的想念只能用全新的約會來洗刷，一個單身美女的約會故事就是嘉倩的全新敘事，後來那些面試般飛速經過的男嘉賓，成了嘉倩生命裏一個個的人影，這一次她一個人走，走得很堅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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